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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[]() 连绵的阴雨,落在庭中苔藓斑驳的日晷上,整个午后的时光,都被无限拉长放慢了…… 坐在檐下的韩冰百无聊赖,对着寂寞空庭,幽幽叹气。自从来了这里,她的叹气好像愈发频繁了…… 正发呆间,踢踏的脚步声传来。韩冰抬头一看,正迎上连契锋锐如鹰的目光。他乍见韩冰,顾忌对方身份,为了避嫌,倒不太敢来屋檐下躲雨,一时愣住。 “连统领,这秋雨凉的很,你还是进来避一避吧!”韩冰知道这连契是秦宫侍卫大统领,身份非常。赵正十分倚重此人,坠辰谷一役得他多方照料,言语上就显得十分客气。 “连契一介武人,不敢冲撞了姑娘,就在这里便可!”连契往檐下稍微挪了挪。 “连统领说的那里话,先师阮傲,是前赵墨大家。我虽没有闯荡过江湖,却也算的上是江湖儿女,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。”韩冰站起身来,落落大方,“要是君上一会儿看到我让你淋雨,恐怕要怪我不懂事了。进屋来吧,你们一会儿想必也还有事要商议。” 连契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感动,抖了抖身上雨滴,随着韩冰进屋而立。 “他还在忙么?”韩冰问的似有意、似无意,她没看连契,目光停留在庭中已经衰败的合欢花上,也不知再想些什么。 连契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:“君上正在接见李大人。姑娘也知道,他们两个一旦聊起来,可就不管什么时间了。” 韩冰笑了笑:“是啊,他和李大人倒是相见恨晚呐。”说话间,宫人换了热茶上来,她倒了两杯,招呼连契过来一起。 连契连连推却:“韩姑娘是未来王后,连契怎敢与您同桌饮茶。” “所以你更得听我的呀!”韩冰抿嘴而笑,“坠辰谷里,多亏了您的照料。我就用这一杯热茶,表达我的谢意啦。就这一次,连统领就破个例吧。” 连契只得搬了一张椅子,离韩冰稍远处坐下,喝着手里的热茶,这秋似乎就没那么凉了…… “说起坠辰谷里的事,我总觉得怪的很!”韩冰忆起往事,虽已过去几年,但其中多少艰辛劫难,她总也难忘,“君上的行踪隐秘的很,我们一行打扮的再普通不过,那玄门到底是怎么盯上我们的呢?当初若不是师兄挡下一掌,后果简直不敢想……” 她本来只是闲聊,可话一出口,心里却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。那个身影,她最近总会不经意的记起,可曾经,她是那么讨厌他!讨厌他的死缠烂打,讨厌他的粗鄙恶俗。但现在想来,竟成了她那逝去的青春光阴里,为数不多的一点欢快时光。少女恍惚间,有些后知后觉的可笑,有的人啊,将来还会再见么?原来,我啊,还是会想念你的,以另一种方式,在某一段光阴中,你原来真的存在过…… 连契吁出一口寒气,他没在意韩冰的情绪变化:“那时候,君上虽未归国即位,但朝堂上的斗争就已经开始了。坠辰谷不过是那场斗争延续的一角,我后来细细思虑,玄门那么精妙的布局,应该是有人里应外合罢!” “会是谁呢?”韩冰对连契的回答丝毫不感到惊讶,“是成蟜?是长信侯?还是吕相国的万金堂呢?” “姑娘心思敏捷,不妨说说心中所想。”连契似乎有意考量她对朝堂局势的分析。 “我一向蠢笨,连统领就不要取笑了。”韩冰笑了笑,“要说吕相国,我觉得是不大可能的!他之所以舍近求远,费尽心机从赵国接君上回来。不正是看准他,内无宗室老臣拥戴,外无军勋猛将驱驰,是个极易掌控的君王么?但要说万金堂,那可就说不准了,听闻他们堂中鱼龙混杂,什么人都有的。” 连契点点头:“姑娘说的一点不错。相国此人,当是有自己的谋算抱负的。他为相多年,忠心门客遍布朝堂。他与成蟜公子必定是政见不合。为避免成蟜公子即位后,两方势力内耗,这才把目光投向远在赵国的君上。” 韩冰皱了皱眉续道:“按常理推断,若是有人泄密,成蟜的嫌疑最大。一旦有什么意外,他必定是继承君位的那个人。” 连契显得忧心忡忡:“的确是这样。长安君自小颖慧而有韬略,深受宗室众人喜爱拥戴,多年来自有谋臣为他筹划,他在朝堂的威望与势力,丝毫不比吕相国低。君上要施新政,来自他的阻力必定不小。而且,他还握着不小的兵权呢……” “再大的权力,也都是依附在君王的恩信上,不是吗?”赵正的声音从殿外传来。 不,应该说是嬴政,那个在赵为质的少年,已经褪去青稚的面孔。现在的他俨然是一个藏谋在胸的君王,赵正这个名字,连同他不堪回首的过往,都被那八百里秦川截断了,他与过去正式的诀别!就从现在开始了。所以,这是他的新生,他是嬴政!有多少东西暗换,而你我却一无所知? “君上!”连契起身行礼,嬴政略略点头,退开遮雨的宫人们。 在他身后,那个高瘦的身影依旧如影随形,雨水顺着那人脸上的面具下滑。除了他阴阴沉沉的眸子,这个人是了无生气的。他的长发已经快要齐腰,仔细去看,会发现并不是乌黑而漆亮,那些发丝里夹杂了许多灰白,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自己那些泥泞坎坷的过往。 他的面具,一边灿然如金,一边纯白似银。那金色,带了许多浮世的腌臜,它像是那泼天而来的富贵,翻覆风云的权势,纸醉金迷的人心。那一边银,倒真真是像极了,保留在灵魂深处,那一丝纯白的初心以及那一点不染的洁净…… “堂主不是说有要紧事么,这里清净,正好说话。”嬴政挨着韩冰坐下,“这两位都不是外人,但说无妨。” “哦,忘了跟你说,这位便是万金堂堂主。若是依着江湖里的称呼,该叫一声千面神才是。”嬴政向韩冰介绍面具男子。 “草莽诨号,不敢辱没君上与韩姑娘尊耳。”千面神声音依然干哑,“按您的吩咐,小人一一排查,当日的确有人把您的行踪透露给别人,不过这人却不是公子成蟜,而是……” “是嫪毐吧!”嬴政目光灼灼,“若不是成蟜,除了吕相国,只有母后知道我的行藏。他本就是随侍在侧的奴婢,自然有办法探听我的行踪。” “君上英明!正是此人!”千面神阴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赏。 “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?”嬴政拧眉沉思,“若说他和成蟜有所勾结,那倒说得通了。”他这一句话,既像是疑虑,更有点耐人寻味的提点意味。 “小人明白,这的确是个查证的好方向!况且长信侯此人,在离宫暗藏兵锋,实在是君上卧榻之侧的隐忧。”千面神领会了君王的心意。 “嗯,堂主的确很合孤的脾胃。只是这,一臣不可事二主,堂主曾为相国门客,统帅万金堂。如今来为我效力,不怕被人闲话吗?”嬴政这话教人听不出轻重,可落在千面神耳朵里,不亚于平地惊雷。 “不论堂主或是相国,都是大秦的臣民,所忠的也只有一个主上,那便是秦君了。”千面神伏地跪倒,“君上何来贰臣只说?” 嬴政放声大笑,眼中精光迸射,将他扶起:“但愿吕相国也是同你一样的心思才好。只是堂中多是相国门客,堂主有把握掌控么?” 千面神轻笑一声,只是被面具遮去,根本看不清喜怒:“在君上即位时,小人就已经开始笼罗势力,现如今那些旧部,大多都是效忠君上的。” “好,好!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堂主,当然,孤也会记着你的功劳。”嬴政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面具后的双眼。 千面神恍若未觉,低了低头:“小人不敢妄求勋劳,能为君上尽绵薄之力,余愿足矣。若是君上无事吩咐,小人告退。” 嬴政点点头:“堂主辛苦。”千面神始终没有再抬头去看三人,一直低着身子,退入绵绵雨帘。 “连统领?”韩冰发现连契盯着千面神离去的方向,身子绷得笔直。直待那人消失,连契面色才有所缓和,“你怎么了?” 连契舒了口气,语气忌惮中带着几分钦佩:“这位堂主,在我见过的人里,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。这种人敛藏气机容易,但那一身杀气,却是怎么也掩盖不掉了。就像掩藏锋芒的利剑,一旦出鞘,必见血光。听闻他近几年来,整合了不少江湖势力,只怕所图不小。” “这么危险的人物,你当真信的过他吗?”韩冰有些担忧的看着低头沉思的嬴政。 “我倒真希望他图谋远大,不似一般江湖武人。”嬴政的脸色渐渐冷下来,“我初即位,他看准了我无人可用,所以向我百般示好,办的每件事也都尽心竭力。至于他的图谋,暂时没有必要理会。这个人就好像一匹烈马,他的野心就是我牵制他的缰绳,只要他对我有所求,我便无需顾忌他。” “用人要疑,疑人也要用。”嬴政拉起韩冰的手,微微苦笑,“风起云涌!我若想搅动这方风雨,得需要不少盟友啊。” 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 幽暗的殿内,在深秋的午后,弥漫着一股凄冷的意味,和殿内的沉香交融着、撕扯着。 不过成蟜就喜欢这种冷,这有助于他思考。作为曾经同样拥有继承王位资格的他,多少年来,他得以在激烈的权谋漩涡中,幸存下来,多多少少,也得益于这样的思考方式。而今天,他却觉得分外的冷,冷的有点浸入骨髓。 殿旁跪坐这一个老者,两人似乎已经静默了许久,而谁也似乎不想打破这样的沉默。 “你说他申斥了吕不韦?”成蟜几乎带着几分焦躁的口气,这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的。 “是啊,公子!”老者有些疑惑,“这不是好事吗,吕不韦这几年对咱们压迫的也够了,这也算是替咱们出了口气么。” “你懂什么?!”成蟜突然暴怒起来,毫无因由,老者也被他吓了一跳,“他都敢对吕不韦下手了,这说明什么?他要开始清洗了,他要把一切挡在他面前的障碍都清除掉,哪怕是那个把他捧上王位的人!咱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。” 老者终于也想通这节,黯然摇头。 “哼,他就是头喂不熟的狼,吕不韦真是瞎了眼。”成蟜似乎又开始笑了,“他自命经营算计天下无双,这笔买卖亏了多少,只有他自己知道!” “话都放出去了?”成蟜向老者眨眨眼。 老者点点头:“依着公子的吩咐,每天都有二三十个人去市集,散布吕不韦和赵姬的……” “教他们机灵点!”成蟜打断老者,“只有把水搅浑了,大家都上不了岸,生死各安天命了!” “小六子还没回来吗?死那里去了?”成蟜又问,他讨厌提问,他讨厌那种无法掌控的空虚感,这几乎让他精疲力竭。 “老朽派他去离宫了,这个时候,咱们还得多和长信侯亲近些才是。毕竟,太后还是说得上话的!”老者回应道。 “哈哈!”成蟜笑的几近疯狂,“可笑啊,我的命运,到头来竟要被嫪毐那个假阉和那个贱人左右。” 老者有些担忧的看着那个疯狂的少年公子:“公子勿要忧心,咱们内有宗室老臣,外有十万儿郎呢!” “可是……”成蟜一字一顿,“坐在王位上的是他啊!” 殿外隆隆的雷声响起,这场蓄势已久的暴风雨,终于要来了! 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 这场雨,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。巍巍咸阳城,在雨中显得迷离朦胧,一派静谧。在这看似平静的氛围里,到底有多少人心在蠢蠢欲动?在这场看似无声无息的斗争中,风平浪静之下掩藏的汹涌暗流,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到的…… 千面神缓步走下咸阳宫的台阶,雨滴落在他身上,被绝强的内息化成淡淡水汽,蒸腾消失。 “快了!就快了!天要变了。”他心里有一种久违的狂热。那股狂热在嘶喊,在轰鸣…… ‘咕—’一只信鸽落在他的肩头。面具男从鸽爪处解下一只竹管,取出里面的字条。条上的字迹瞬间就被雨水吞没,但他已经一字不落的看完,面具下那双阴阴的眸子,掠过一丝狠绝的笑意:“赵国么……” 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 就在咸阳阴雨绵绵的同时,赵国邯郸却是另一番秋高气爽。金风拂过山野,摇动累累秋实。无云清空,雁阵南飞。这燕赵之地,就连秋天也分外飒爽明利。 长街古道,酥松的阳光打在欧冶的脸上,照的他脸上的肤色,泛起一层好看的褐色。少年并未太在意正午的骄阳,然而他怀里的土司空,却发出不耐烦的叫声。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,对面茶铺里的老汉,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站在那里睡着了。 少年安抚着怀中的猫儿,抬头望着那块已经斑驳的匾额,以及匾上的四个大篆‘万通赌坊’。 是啊,几年之后,他又回来了,这偌大的邯郸城,也就这里,能让他稍作停留了。赌坊自万毒公子逃逸之后,就不复从前,最终关门大吉了。这个邯郸城,也终是物是人非了! 欧冶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,但那平静下,逐渐弥漫出一股子悲怆,配着他已经长成的挺拔身姿,也竟有了那么点燕赵悲歌壮士、一去不返的气势。少年曾经也幻想过这样的画面,萧萧易水和悲情的壮士。但现今,他似乎也成了那样的人了,他也终于知道,成为这样的人,到底需要经历多少冰天雪地般的苦难。 他心里没有一点重回故地的喜悦。熙熙攘攘的街头,在他眼里不过是空落落的一片萧索。一路走来,到了现在,他几乎一无所有,他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爱人;他失去了疼爱他胜似父母的师父师娘。蓦然回首,才发现他也失去了那个天真无邪的欧冶,他对着自己,甚至生出一丝陌生…… 没有了羁绊,再繁华锦绣的地方,也真的只是荒凉。 欧冶摸着空落落的心口,那里有一团软软的物事,是他苦居玄门时,吕月赠的一块绢子。女孩弯如新月的含笑眼眸,随着千里秋风,送进少年心田,凄慌的心里,也终于有了点温柔缱绻。 ‘瞄—’土司空爬起来在他脸上乱舔。欧冶吃痒,紧绷的脸终于绽出了一点笑:“好啦,知道你饿了。”他在街上扫了一眼,抬步走进一家小酒馆里。 “切二斤牛肉来。再打一壶酒。”欧冶靠窗坐下,朝酒保招呼。酒馆里略显冷清,零星坐了几人。 酒饭上来,欧冶先把土司空喂饱,猫儿吃的肚皮鼓鼓,卧在桌上开始打呼。欧冶斟了一杯,也只浅浅尝了几口。他酒量不算太好,也并不太好这杯中之物,只是莫名想喝上几口。记得向日来邯郸时,那时年纪尚幼,何瑶滴酒不让他沾,而今风烟渐远,那些他思念的人,大多都化作一抔黄土了…… “谁谓河广?一苇杭之。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谁谓河广?曾不容刀。谁谓宋远?曾不崇朝……”就在欧冶发呆的间隙,酒馆里一个醉客以箸击碗,发出一阵酩酊醉吟。 酒保怕他影响生意,过来驱赶:“哎,莫要胡言乱语,付了账赶紧走人,没得惊吓了客人。” “不过是沦落天涯的思乡之人,就让他一吐为快吧。”欧冶拉住酒保,他酒入愁肠,也有点感同身受,“滔滔乱世,有的人尚有家可念,有的人却无乡可归了。” 说话间,街上传来一阵喝骂声。欧冶探头看去,两个穿着胡服的青年正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乞丐厮打。自赵武灵王‘胡服骑射’之后,赵人多有着胡服者,他分不清这两人是否胡人,只是大为不忿:“乞讨为生本就凄惨,这两人怎么还去欺负他?” “客官莫要多管闲事,那两个不是胡人,乃是‘逸马堂’的伙计。近来墨门不再约束他们,这些人都敢和北边的匈奴人做买卖了,好多良驹都被他们卖到了北边,放肆的很。”酒保摇头叹气。 “岂有此理,李牧将军在边疆抗击匈奴多年,他们竟敢……”欧冶听得气往上冲,突听其中一个逸马堂伙计发出一阵痛呼,细细看那少年乞丐,竟也懂得些搏击之道。 “咦?”欧冶惊站起来,他发现那个少年乞丐的招式,不知怎么,竟有些眼熟,“对了,这是师娘自创的散手擒拿,她曾在坠辰谷中用这招伤了那位掌柜大叔。这个小乞丐是那里学来的?” 再看过去时,那少年乞丐已经左支右绌,他的招式似是而非,显然并未学全。一名逸马堂弟子粗声骂道:“小贱种,教你多管闲事,今天非打死你不可。” 呼声里,少年乞丐腹上中拳,但他十分硬气,既不叫痛也不求饶,咬着牙发横拼命:“谁叫你们嘴里不干不净,侮辱云霄仙子。” “那贱人本来就已被钜子除名,她自甘下流,勾结秦人,还不能说了?”两名弟子出手加快,少年乞丐更加不敌。 ‘啪—’,一个酒碗击在那个出言不逊的弟子嘴上,力道甚大,碎片四散飞开。 “谁?!”两名逸马堂弟子又惊又怒,就见欧冶立在酒馆窗边,朝他们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。 嘴上受伤的弟子那里咽的下这口气,却被同伴拉住。那名同伴看着欧冶,如见鬼魅,哆哆嗦嗦:“你是欧……” “不错,就是老子!”欧冶越出窗来,他当日在白马庄大战群豪,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,想必那名弟子也在其中之列。 那名弟子见他过来,吓得魂飞天外,拉起同伴,跌跌撞撞去了。 “你是谁啊,怎么会云霄仙子的功夫?”欧冶扶起少年乞丐,向他温言相问。 “呜呜,他们说……他们说,云霄仙子已经仙去了。”少年乞丐没回答他,蹲在地上呜呜哭泣。 “是啊,她的确已经去了。”欧冶也不禁泪眼朦胧,“但她并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。你们认识,对吗?” 少年乞丐抹了把眼泪,点点头:“我叫范喜,小时候仙子在邯郸街上见我受人欺辱,教过我几招功夫。她说,她说等我再大一点,就收我进墨家做弟子。哥哥,你说,你说我现在算不算长大了……呜呜……” “自然算得!”尘封的悲伤再次冲击着欧冶的心,他强忍着泪,“这样啊!蒙你叫我一声哥,师娘虽去,我就代她把你收为墨门弟子,从现在起,你也是一名墨客了!你愿意吗?” “嗯嗯!”范喜又哭又笑。 欧冶心下思量:“师娘已经故去数月,矩子令依然不见踪影,茫茫荒野,我该到何处去寻呢?”他安抚着恸哭的范喜,随口问他:“范喜啊,你知道邯郸附近,有什么战场遗址么?” “战场?”范喜摇摇头,却又突然想到一事,“附近是没有,不过我听老辈的叫花们说起,城北百余里有座荒山,老人们都管那里叫‘忘魂冢’。传说那里战死了不少人,当初墨门八千弟子,就是在那个地方和秦军鏖战,最后殉难的。我一直仰慕墨家的侠客义举,还曾经偷偷去祭拜过他们的亡魂呢!” “这么说来,你认得路!”欧冶终于探听到那场墨殇发生的精确位置,一时百感交集,握着范喜的手不自觉的用力,直到小乞丐呼痛,他才回过神。 “认得,你要去吗?”范喜揉着发疼的手。 “我要去那里寻一件要紧的物事,你愿意随我同去吗?”欧冶拉着范喜,眼神热切。 “愿是愿意,可是……”范喜有些扭捏。 欧冶疑惑问道:“你有什么难处吗?” “我……两天没吃饭,没什么力气了。”范喜不好意思笑笑。 欧冶呆了呆,也不自禁笑出来:“看样子我也痴长你几岁,我叫欧冶,你既叫了我一声哥,那便就这么叫着吧。先吃了饭,再动身也不迟。”两人重回酒馆,闲叙半晌,忆及亡人,也只能饮酒消愁了。 喝到日头西移,欧冶抱起土司空出去买马,范喜背了他的百宝箱在酒馆等候。不一时马买回来,两人分骑而乘,出了邯郸北门,一路绝尘。 尘土后,一人乌衣斗笠,望着两人方向若有所思。他向身边随从要了笔墨,写就一张字条。缚在信鸽脚爪上,振臂扔出,鸽子悠悠然然,向西南方飞去…… 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 旷野上又是一场曛意醉人的黄昏。欧冶与范喜驶离城郊,四野寂然,大道旁的秋谷与夕阳融城一片金红。欧冶看的心怡,不料转入一条小道,丘峰忽起,入目之地渐趋荒凉。再行数里之后,山形渐高,状似妖魅,就连天也莫名的晦暗下来。荒野上野草稀疏,只有寥寥几株枯木,立在风中,呜呜作响…… 天地之间,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,仿佛有什么东西,悄悄降临了。远方依稀有两三村庄,孤吊诡异,也不见炊烟人气,显得荒凉阴森…… “范喜,这里什么情况!”欧冶眉峰皱起,土司空也在怀里发出不安的叫声,“按说离邯郸也没多远啊,怎么如此凋敝荒凉。” 范喜脸色也不好看:“冶哥,岂止是荒凉啊,我头次来的时候,吓得几乎尿裤子了。” “近年邯郸附近也没什么战事,为何不见有人来开垦荒田、耕种谋生?”欧冶大为不解,按理说邯郸也算繁华之都,人口繁密,大片荒地理应有人耕种才是。 范喜闻言,脸色就又白了一白:“种了也长不好,渐渐就没人了。” “这可奇了!”欧冶看那土地也并非贫瘠,“怎么会呢?” 范喜叹气道:“邯郸一战,惨烈异常。军士平民损伤近半,据说当年战后,这地上的血,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雨,还是没能冲刷干净。后来也有人在这里种庄稼,可惜连年遭到虫灾旱灾,就算风调雨顺,秋收时也少的可怜,连赋税也交不起的。慢慢的,也就荒了。老人们说,那是死难的将士们阴魂未散,在这地里就积下了怨气了。” 欧冶摇摇头不置可否,他素来不信鬼神,墨家人虽有‘明鬼’一说,但那不过是劝导世人,应存敬畏之心,并非迷信鬼神之意。不过这样荒凉凄惨的景象,足可见战争遗害荼毒之深。当年战场之酷烈,由此可见一斑。他一路看去,心里对这世间斗争愈发厌恶。想到诸国连年攻伐战乱,苦的不过是黎民苍生,不论谁胜谁负,都不值得人欣喜悲愁。 两人心意一般沉重,话也少了。欧冶只觉神疲意倦,心中微感茫然:“这样的世道,何时才是个头呢?”他愣神中间,就听见范喜勒马叫他,定睛一看,范喜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村落:“冶哥,天快黑了,晚上就在这里将就吧,这是最后的宿头了。” 欧冶点点头,随他下马牵行。 西风萧萧,传来铮铮的打铁响声。欧冶好奇问道:“这么荒,村子里还有人住吗?” 范喜倒似想起了什么事,安顿他道:“有的,不过都是些怪人。冶哥你不管看到什么,都不要太大惊小怪!他们很排斥陌生人的,我也只来过一回,不是太熟。” 欧冶还要再问,已经到了村口,发现这个村子建的却有些讲究。村落所在地势颇高,周围有一圈泥巴乱石砌成的墙,不高不矮,但也足以抵御野兽和小股土匪。村口还有简陋的站岗哨塔,已经残破,显然也有些年头了。 两人步入村口,街上萧肃冷清,行人无几,只有断断续续几声犬吠和幽幽灯火,才显得没那么暗沉死寂。 欧冶又听到那‘铮铮’的打铁声,他顺着声音走去,就见街边有一家铁匠铺子,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正挥着锤子,一下一下的打着砧上已有雏形的大刀,火星四溅。 那人生的极矮,几与侏儒无异。欧冶忍不住多看几眼,却发现他自大腿处,一双退齐齐断掉了,竟是个残疾!要不是有一副打造的精巧架子托着,恐怕立起来也是难事,更别说打铁了。 “冶哥,别乱走!”范喜追了过来,他也看到那打铁的男人,惊骇之下,不禁‘啊’了一声。 “兄台,请问这里有没有投宿的地方。”欧冶横了范喜一眼,向打铁的男人询问。 男人抬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,眼神陌生而戒备,带着十足的怀疑:“你们……干什么的?”他像是久未与人交谈,口音听上去很是生硬。 “在下与弟弟错过了宿头,想在村子里投宿一晚,大哥可否给指个路。”欧冶执礼甚恭,打铁男人面色稍微有点缓和。 “这里荒的很,平时只有山匪会来洗劫,没什么客店。”男人依然专注的挥着锤子,就在欧冶失望之际,男人又开口:“你们要是不嫌简陋,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吧,这个地方走夜路,的确不太好!” 欧冶与范喜感激谢过,铁铺后面是个小院落。那男人自称叫做铁汉,把二人让进来,给他们拿了点窝窝来吃,便又出去了。 长夜无事,欧冶把曲歇赠的那枚假矩子令拿来把玩。这些天,他发现那些看似无序的文字,似乎含了某种规律,但他一时又看不出什么,但每一个字后面居然都是活的机括,他有时童心所致,会把这些字打散重组,拼成各种奇怪有趣的形状。 “冶哥,你拿的是啥。”范喜已经躺下,看着欧冶把一块小小矩子令组成一张薄薄圆盾,不由来了精神。 “这个啊,是机关术。”欧冶摸着上面的字纹,每一行都难以成句,只觉困意一阵阵袭来,“你有兴趣……得空了我教你……” “真的啊!”范喜翻起身,却发现欧冶神色疲倦,已经开始微微打鼾了,只是似乎睡得不太踏实,嘴里依然念叨呓语:“持又则用……到底是什么意思……” 范喜看着他好笑的睡相,慢慢的也遁入梦乡。 不知睡了多久,就听得喊杀声大作。欧冶时刻警惕,此时早就醒来,他叫醒范喜,提了白鸿出屋,见铁汉正给村民分发刀剑,都是他铺子里打造的。那些村民大多都和铁汉一样,身有残疾,断腿断臂的、疤脸毁容的,看上去诡异又凄惨。他们看到欧冶和范喜,个个神色惊疑不定。 “不碍事,他们是投宿的路人。”铁汉一边给众人发完,自己背了一柄大锤,双手在地一撑,就要随村民而去。 “铁汉大哥,发生什么事,大伙儿要去哪里?”欧冶和范喜追上去。 “山上的土匪下来了,趁着秋收,来抢粮食。”铁汉恨恨道,“你们快回去,好好躲着!” 欧冶听得山贼来犯,早就按捺不住,嘱咐范喜照看好铁汉,随了村民而去。村子不大,转眼到头,一方颇大的谷仓前,乱哄哄的人头攒动,斗成一团。那些土匪看来也是穷苦人,大多赤脚短裤,与村民衣着相似,所幸村民大多身有残疾,倒也还能辨认。 欧冶不欲伤人,白鸿剑不出鞘,连点带戳。这股土匪本就是悍民流窜,不通半点武功,被瞬间打倒十余人。土匪也就三十多人,见状惊骇欲绝,只以为遇到妖魔鬼怪,纷纷扶起同伴,朝后退去。片刻走了个干净,欧冶与村民追出半里有余,见那些土匪狼狈不堪,连滚带爬退入荒野之间,又是好笑又是可恨,心里又暗暗叹气:“同样都是穷苦人,为何还要争来斗去……” 欧冶回身去看那些村民,个个神色疏离冷漠,没有一点感激喜悦的意思,更有人盯着他,带着愤愤恨意。他原地愣住,不知道这些人恨意所为何来,难道助他们打退土匪也有错吗? “冶哥!”范喜跟着铁汉走过来,也感觉到村民们奇怪的神情,不由为欧冶感到不平,“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啊,冶哥是墨家弟子,一贯行侠仗义。给你们赶走土匪,你们不知感恩,怎么还恶狠狠地?” ‘呸—’一个村民朝欧冶方向恨恨吐了一口。 “滚吧,我们这里不需要大侠!” “离我们远点……”村民们嚷成一片。 欧冶站在那里,孤零零的,好像做错了什么,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? 直到村民散尽,铁汉才挪过来,拍了怕欧冶的腿:“回去吧,还能睡会儿!” “铁汉大哥,他们……”欧冶心里多少有点委屈。 “他们都是些苦命人,都是些不人不鬼的游魂罢了。”铁汉的口吻里,带着化不开的哀伤和愤怒,“那场仗打的太久、太惨了,久到消耗了我们一辈子的时间,都不能忘掉!我们从死尸堆里爬出来,妻儿老小都死光了,你说我们这些残废还能去哪里呢?土匪来了我们还能挣扎抵抗,但要是有你这样身手的恶人来了,我们还有命活么?” “您说的是当年邯郸一战么?”欧冶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。 “死的人太多太多了,我都快把他们的名字忘光了!”铁汉朝前面挪动着,“那年我还是个青头小子,刚刚娶了婆娘。我那婆娘,真是好看啊,真想再看她一眼!婆娘怀上娃娃的第三个月,秦人就打过来了。我在军中,都没来及看她们最后一眼……父母兄弟也在逃难的路上被秦人的战马踩死了。我怀着为他们报仇的心活下来,却也在最后那一战里,变成了这样。” “仗是打赢了,可是跟我们这群孤魂野鬼有什么关系呢?大家只能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苟活着,谁要是敢去邯郸城里走一走,不被当成惊世骇俗的怪物才怪呢!”欧冶看到铁汉的泪,扑簌簌的从眼眶里滚出来,“封侯拜相的是那些骑马征战的将军,出谋划策的谋士。而我们,我们都是,都是那场战争里造就的怪物!” 战争从来就是一头恶兽,它吞噬的不只是生命,还有人性…… 铁汉的哭声依稀回荡在晨曦的荒野上,欧冶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的那么伤心,他更没见过一个人能哭的那么绝望,那种歇斯底里,只有在失去一切之后才能体会吧。 两人别了铁汉,心事沉重,向着被他们称作‘忘魂冢’的地方走去…… 忘魂,忘魂,真是盼君此去勿相忘,万里空荒埋英魂。 “冶哥!”范喜突然止步。土司空和马儿几乎不约而同,发出不安的叫声。 欧冶轻轻‘嗯’了一声。朝阳在这里,仿佛突然从山顶坠落了,天空阴惨惨的。山谷里吹起冷冷幽风,送来一股陈腐的死亡气息。交错凸起的怪石,泛着黑红的诡异光泽,草树毫无生气。折断的刀枪和长戟,过了那许多年,已被岁月侵蚀的不成样子,却依然随处可见。 欧冶颤抖着手,拂开荒草,拔出一把斑驳的锈剑,那是墨家弟子独有的佩剑!一阵风随着他这一拂吹来,满地荒草低头,现出一望无际的满地白骨骷髅。 这里,好像是完全被世人遗忘的一处—炼狱!它像一块丑陋的伤疤,无情的、鲜血淋漓的展示着那一战的惨烈…… 两人或悲伤或惊骇,忘了身在那里。 就在此时,森森的白骨原野上,三个人影飘然而至,恍若三只幽灵…… |